文|張敬業
【V. 地方共創的民主日常】從議題社群到地方治理的連線可能
許多人以為地方工作是一種對家鄉的深情告白,源自對土地的熱愛與人情的眷戀。這樣的情感面當然重要,但其實,地方工作同時也是一種對自由與民主的追尋與實踐——透過持續不懈的行動,影響、連結、協商、協力,讓公共生活成為每個人都能參與的一環。
所以我們才會常聽見那句都市傳說:「這些年輕人,是不是打算出來選?」
事實上,不是每個地方實踐者都想或適合成為候選人,但「出來選」確實是一種地方參與的形式之一——例如苑裡鎮,就有青年返鄉從地方工作者投入選舉,並成功成為鎮長的真實案例。(鎮長週記:大家好,我是苗栗苑裡鎮長劉育育)

然而,民主不只存在於四年一次的投票日,也能在更日常的場景裡萌芽——一次家長聚會的討論、一次關於街角公共空間的共識會議,甚至是一場「能不能多留幾棵老樹」的街坊對話。
在地方的語境裡,民主不必然是對立與競爭,也可以是一場跨群體、跨世代的合作設計。
以鹿港為例,從角頭廟構成的傳統聚落,到村里長制度與鎮公所的行政體系,還有各種社區組織、商圈與商會,構成了地方運作的有機網絡。而這些傳統系統之外,還有另一種逐漸壯大的力量:由公共議題出發、從生活關懷出發的「議題社群」。
像是鹿港社大「鹿港溪工作隊」,每天以巡溪行動回報溪水狀況,不僅是公民監督,也在整治之後持續關心溪流命運。又例如一群關注幼兒教育的家長,共同打造五感教育體驗;還有以推動台語文環境為目標的「台語家庭」,都代表了從民間自主出發的公共實踐。


不論是環境、教育、語言文化,這些議題都是從個人的關懷開始,透過串連擴大影響,最終成為一種互助的「地方支持系統」。
例如某次針對鹿港公會堂夜間開放議題的討論中,我們邀請地方商家一起參與,沒想到其中許多店主同時也是孩子的家長。他們提出:「除了觀光使用外,是否也能考慮讓居民舉辦活動或學校成果發表?」原來,一座空間可以不只是觀光設施,也可以成為在地人共享的公共場域——這,正是日常民主的具體展現。
當地方開始孕育出多元議題社群、逐漸培養出橫跨公私領域的協作經驗,我們也發現另一股更「流動性」的力量正在進場——來自城市、來自海外、來自各種專業背景的數位游牧者與地方共創者,他們帶著資源、技能與新的觀點短期駐留地方。
問題是:短暫的停留,能否轉化為深度的參與?
他們能否真正成為地方社群的一份子?
還是終究只是一場「旅人的參與式觀光」?
當流動的創意工作者與地方相遇,我們該如何打造一個既能接住創意,也不失地方節奏的共創場景?

【VI. 數位游牧 × 地方共創】短期停留如何變成深度參與
近幾年,「數位游牧」(Digital Nomads)這個詞,在地方工作的討論中愈發頻繁出現。這群沒有固定辦公室的人,電腦一打開,世界即為他們的工作場域:今天可能在東京的咖啡廳寫程式,明天則坐在鹿港的老街屋剪輯紀錄片。他們流動、靈活、多才多藝,帶著一種對在地生活的浪漫想像,也逐漸成為地方創生的新型資源供應者——一種不被土地限制,但渴望連結地方文化的行動者。

但問題是,一場短暫的停留,到底能在地方留下什麼?
我們是否又回到了觀光發展的老路——用一次性的體驗取代長期的關係,用影像與貼文製造「參與感」,卻無法真正將外來者納入地方社群的協作網絡?
還是說,數位游牧者的短期駐留,其實也可能是一場深度連線的起點——只要我們能夠設計出對的場域、對的議題、與對的信任機制?
地方的生活節奏與數位游牧的自由工作,表面上看似兩條平行線,但若能彼此敞開理解、建立對話,反而可能催生出一種前所未見的「混種合作模式」(hybrid co-creation model)。
這幾年已逐漸有地方團隊與數位遊牧者展開合作。例如,旅居台日之間的生活藝人田中佑典,最初在家鄉福井提出「微住」計畫,以短期深度體驗為核心理念,串聯起地方與旅人的日常互動。後來,他與台灣媒體《秋刀魚》合作推動的「微遍路」企劃,透過分段步行環島,將旅程變成一條條地方間的連結路徑,開啟更多交會與合作的可能。


然而,數位游牧是否可以作為地方再造的長期解方?這仍有待討論。從多位地方工作者的對話中,我們發現,數位游牧更像是一種生活風格的實踐,而非主導地方發展的主體。地方再造的設計與主張,仍需回到在地工作者手中,數位游牧者則更適合成為陪伴者、協作者、創意與技術的補給站。
因此,合作機制的建構,顯得格外重要。我們可以想像幾種初步的合作模式:
- 任務型駐點制度:由地方團隊依據需求設計短期任務,公開徵選適合的數位工作者參與,達成階段性成果,如品牌設計、數位行銷、影像紀錄、或策展執行等。
- 地方導師制度:由熟悉地方脈絡的在地人擔任「協作教練」,協助外來者理解地方倫理、社群網絡與文化語境,減少協作時的誤解與摩擦。
- 跨域交換平台:建立公開透明的技能與需求媒合平台,讓地方能主動提出合作邀請,也讓游牧者能明確表達專長與可投入的時間資源。
- 遊牧駐村/交換制度升級:從打工換宿升級為「協作型駐村」,提供明確的學習與貢獻路徑,並附帶一定程度的協作反饋機制,如成果分享、在地培力回饋等。
這些機制的核心,不是讓地方依賴外來者,而是透過制度化與透明化的合作設計,讓數位游牧者成為地方轉型過程中的「短期合作者」,進一步創造出長期信任與共同語言的可能。唯有在實踐中不斷調整、反覆試錯,地方才能找到與流動世界建立協作的節奏。
因為我們最終要面對的問題,不只是「誰願意留下來」,而是——
我們是否準備好,以地方為起點,開展一場新的全球對話?
而這場對話的下一章,正是從當下每一個微小的行動開始書寫。
【VII. 結語與行動】地方的未來,需要每個人的參與
地方的未來,從來不是等政府規劃、企業投資、或哪個創業明星進駐之後才開始的。
它更可能誕生在一次散步後的靈感、一場咖啡桌上的對話、一個微小但持續的日常行動中。
從市井小民到數位游牧,從耕耘數十年的老地方人,到初來乍到的短期旅人,每個人都握有影響地方未來的「行動權」。而關鍵不是你從哪裡來,而是你是否願意參與,以及你怎麼參與。
在這個行動者的年代,「地方創生」不再是一個專案名詞,而是一種生活態度、一種價值選擇。

1. 地方的未來,是每個人都可以參與的事
地方從來不是誰的專利,而是那些願意彎下腰、蹲下來做事的人,所共同實踐出來的。
不論你是長期耕耘的在地人,還是途經的旅人,只要你願意,就能用自己的方式,加入地方的變化之中。
這幾年,我常以演講與顧問的身份受邀到不同地方,分享鹿港的經驗。但我總說:經驗可以參考,但不要複製。
如同多年前我們經常前往日本考察地方再造案例時,總會被感動、被啟發,但回來後真正重要的,是如何創造屬於我們自己的「鹿港經驗」,而這樣的鹿港經驗,才有可能再去影響下一個地方。
2. 從日常出發的小行動,才有改變的力量
那麼,我們可以從哪裡開始?
最早的鹿港囝仔行動,只是單純地走進社區撿垃圾。從這樣簡單、直覺、立即可見成果的事情開始,再逐步擴展成組織讀書會、巡溪水工作隊、出版社區小報。
這些行動,讓我們認識到公共議題的重量,也看見地方結構的複雜與可塑性。
即使今天步入中年的我們,不再擁有青春的衝勁,有些行動不一定有辦法持續,但我們學會轉譯這些經驗、學習新的社群工具,讓影響力可以延續、深化,讓自己與地方一同持續成長。
3. 建立屬於這個時代的「地方參與倫理」
未來的地方,不只是誰來領導的問題,更是我們如何共同建立參與的倫理與文化。
過去的地方,仰賴意見領袖的爭取與表態;而未來的地方,人人都能成為議題的組織者、對話的參與者。
我們正在建構一種新的地方倫理觀:尊重、理解、分享、回饋。
這不只是口號,而是行動時的基本態度。學會平行對話、學會用地方人的眼睛看地方,學會創造自己的資源與支持網絡,並彼此成為彼此的奧援。
未來的地方,不再只靠單一企劃單位去向外爭取資源,而是每一間小店、每一位青年、每一個日常行動者,都能透過「讚聲」「交關」「串聯」,成為彼此支持的網絡。
4. 用地方作為「行動的舞台」
回看我們這些年的實踐歷程,從老屋保存、街區活化、農地工廠議題的倡議,到後來將這些公共議題轉化為創業題目——禾火食堂採購巴布薩友善農場的有機米;夥伴民族路老家整修為鹿港第一間酒吧「勝豐吧」,鹿港囝仔的基地就進駐其上;中山路的勝興老宅,在夥伴們把青春All In後,成為今天的「洛津有夢咖啡」與「洛津做夢民宿」。
這些空間與故事,不只是結果,而是過程中的每一次選擇與實踐——我們要在地方上活得很好,我們不只在地方做夢,而是把夢做成生活的樣子。

結語:
我們不是為了重建過去而生活在地方,而是為了創造一種新的、值得共感的未來。
這個未來,不是由某個單一權威所定義,而是由每一個願意慢下來、看見土地的人,共同摸索出來的。而「中介城鎮」——這些不在主舞台中央、卻同樣擁有文化厚度與生活魅力的地方——正是這個未來的關鍵節點。它們不是邊陲地帶,而是城市與鄉村之間的翻譯者、連結者,是可以容納夢想實踐、也承接生活理想的緩衝地。在這裡,我們能以剛剛好的規模,嘗試剛剛好的未來。
這篇文章的結束,並不是故事的結尾,而是行動的起點。
願你我都能成為自己所居之地的編劇者,用腳步寫歷史,用生活造未來。地方,不是等待我們回去,而是等待我們「開始」。
讓我們在這些中介城鎮裡,一起寫下下一頁的地方未來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