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方不是要變成都市才叫進步(四)——《地方的未來,是從今天的行動開始》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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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張敬業

生活在地方,是一種選擇,也是一種參與

我們總以為,改變地方需要一場壯闊的行動,但更多時候,真正的轉變,是從一個選擇、一個日常開始的。不管你是否住在鄉村,是否返鄉創業,理解地方的價值,是這個世代不能缺席的任務。如果說城市是一條快節奏的河流,那麼地方則是一座願意等待的港灣——讓人慢下來,重新安頓自己的時間感、身體感,也重新理解「參與」的意義。
這篇文章,是為這一整系列的總結;也是為你我腳下土地,寫下一段行動的邀請。

【I. 回顧定位】中介城鎮:從地方生活出發的可能

這個系列文章的起點,是來自一個長年被貼在我身上的標籤——「返鄉青年」。但經過十多年的實踐與觀察,我想重新對這個角色進行定義與辯證。

選擇生活在地方,從來不是對城市的否定,也不是逃離發展的現代迷思;它是一種對生活方式的另類想像,是一種願意與腳下土地對話的選擇。

這幾年,因為參與各部會與縣市政府的地方創生議題,也有機會實地走訪台灣許多角落,看見無數「回地方生活」的年輕人故事——其中有些來自鹿港、也有許多從都市回到原鄉。他們不只是返鄉,而是重新組織自己的生活方式,並在這過程中重新認識地方、詮釋地方

在這些交流與觀察中,我常聽見「候鳥」與「留鳥」、「風型人」與「土型人」的討論。但我認為,真正重要的從來不是「你有沒有留下來」,而是:

我們是否透過自己的生活實踐,重新理解地方的價值?
我們選擇生活的地方,是否讓我們對未來產生新的想像?

而這樣的重新想像,往往發生在中介城鎮——那些不完全都市、不全然鄉村的模糊地帶,也正是我一直生活與實驗的現場:鹿港。

【II. 不可逆的現實】城鄉差距是結構現象,不是努力就能逆轉

城鄉差距的存在,是一種「歷史物理現象」。

所謂「歷史物理現象」,一方面指的是這種差距是國家發展歷史下的產物,與單一政策、政黨或地方政府的短期作為無關;另一方面,它也體現在空間結構上的現實——資源分配、基礎建設、人口集中與交通網絡等,都深深刻在地景中。

以台灣為例,自日治時期起,總督府為提升殖民經濟效率,優先開發北部港口與鐵道,形塑出「北部聚焦、南部邊陲、東部遺忘」的空間格局。戰後雖有均衡發展政策,但最終仍走向「首都圈—中部工業—高雄重工—東部觀光」的分工模式,鄉村逐漸被邊緣化。即便高鐵與台鐵等交通建設拉近距離,核心資源仍高度集中於都會區。

在日本也是類似情況。戰後的經濟高速成長期使東京圈快速膨脹,鄉村出現人口大量外流的「過疏化」現象。近年政府雖大力推動地方創生政策,甚至提供移住與創業補助,然而多數產業與資金仍傾向回流都市。許多偏鄉,即使有便利設施與觀光開發,仍難逆轉高齡化與空屋率上升的趨勢。

這些例子提醒我們,城鄉之間不可能達到理想中的「平均發展」。真正重要的,不是讓地方變得像城市,而是如何在結構性的差異中,找到互補與共生的可能——城市可作為資源後台,地方則成為文化實驗場與生活風格的實踐地。

也因此,我們更需要重新理解「中介城鎮」的角色:這些既非城市、也非鄉村的場域,具有承接資源、翻譯節奏、創造混合生活樣貌的潛力。它們不該只是靜待城市外溢的受益者,而應是主動形構地方生活想像的交會平台。

以台灣的鹿港為例,雖然行政上屬於彰化縣的中小型城鎮,但其歷史文化地位深厚,具備高密度的文化資產與熟人社會結構,也因此吸引許多返鄉與移住者在此展開地方實踐。近年不乏青年選擇在鹿港創業、返家共學,並與藝術節、書店、民宿等地方組織合作,重構社群網絡與生活風景。

而面對發展需求,彰化縣政府近期提出「智慧縣政園區」與「大巨蛋」的開發構想,某種程度反映了地方希望突破現狀、形塑未來的企圖心。然而,若從「歷史物理現象」的觀點來看,鄰近台中已有水湳經貿園區、中央公園、大巨蛋與國際會展中心等大型設施,且規模更具區域支援能量。與其在不到30公里距離內重複配置,不如思考如何在區域中扮演互補角色:善用台中的資源後盾,發展彰化在文化厚度、生活節奏與地方創意上的差異化優勢。

城市與地方的關係,不該是競爭或模仿,而是定位與協作的議題。與其追求不存在的均衡發展,我們更應探問:在有限資源與結構條件下,每個地方該如何找到屬於自己的合理樣貌?中介城鎮不需要成為小城市的複製品,它可以是城市與鄉村的混血地帶,是一種更柔軟、多元的地方生活提案。

【III. 角色重構】城市不需要被複製,地方也不必扮演城市

進步,不該只有一種模樣。我們曾習慣用都市的尺度與邏輯衡量地方,把城市的密度、機能、設施當作發展的終點;然而,當「複製都市」的願景一次次碰壁,我們是否該重新提問:地方真的需要成為下一個「小台北」嗎?還是,它有可能發展出屬於自己的敘事與想像?

中介城鎮,正因不被歸類為城市,也不再是傳統鄉村,反而擁有更高的角色彈性與文化包容力。它可以是「翻譯場」,將城市資源轉譯為在地生活的養分;也可以是「緩衝帶」,讓人從高速節奏中找到縫隙、喘息與歸屬的可能。這樣的角色,不需仰賴龐大的基礎建設來證明自身價值,而是透過日常的連結、文化的耕耘,長出屬於自己的生活節奏與生產模式。

在這樣的脈絡下,「進步」並不等於擁有高樓與商圈,而是能否讓人願意留下、願意參與公共生活,願意與土地與人重新建立關係。地方,不必放大自己去符合外部期待,而應該往內挖掘獨特的文化底蘊與生活厚度。

以鹿港為例,這些年可見越來越多年輕人回到家鄉,雖不一定組織化經營生活,但透過地方實體活動的參與,分享自身創作與產品,在網路社群中建立自我風格,並彈性地與各地青年串聯合作,逐漸編織出新型態的生活網絡。同時,也有從原本數位遊牧轉向定點經營的創業者,投入空間營造,逐步形成街區中的小微型創意聚落,為老城注入新的街景與氛圍。

這些聚落與生活節點,與步入壯年的鹿港囝仔們經營的地方創生場域(如洛津有夢咖啡、洛津做夢民宿、禾火食堂、東皋歇暝民宿、勝豐吧等)共同構築出另一條街區路徑。儘管它們多半不在主流觀光熱區(如老街或天后宮一帶),卻逐漸形成具獨特魅力與慢步調的生活風景,讓「逛鹿港」有了更多方向與可能。

地方的發展節奏,從來不是量體的競賽,而是關於我們能否理解自己的條件,找到適合的資源路徑,並在夥伴之間彼此扶持、共好而行。因為地方不必扮演城市,更不需要變成城市,才能擁有未來。

在這些看似微小卻不斷發生的實踐裡,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地方發展的替代想像:不再是競逐都市的速度與規模,而是重新定義什麼是值得追求的生活條件。這也提醒我們,所謂的地方未來,不只是空間上的重構,更是節奏與感知上的轉換。

畢竟,當代的城鄉關係,早已不只是地理的距離,更是「生活感」與「存在方式」的選擇。

【IV. 生活節奏轉換】重新找回「時間感」與「身體感」

都市生活追求的是效率與速度,那樣的節奏幾乎不容許人駐足太久。我雖然不曾長時間居住在都市,但在東京與台北的短期停留經驗裡,身體感受到的移動方式與生活邏輯,確實與地方迥異。在都市裡,為了能快速地往返城市的兩端,人們習慣倚賴捷運與地鐵,甚至以交通系統來理解城市空間。空間的密度與流速,讓同樣的兩公里路程,在都市與地方所感受到的時間感與心理距離,竟然如此不同。

在鹿港,機車是最常見的日常代步工具,不僅便於穿梭巷弄,也保有一種拜訪的即時性與生活彈性。雖然偶爾也會步行遊走於街區之間,但整體而言,這裡的生活節奏,就是比都市慢一些。

那為什麼要慢?與其說是「沒有快的必要」,不如說這種緩慢是刻意的選擇——一種選擇更重視人際交流、身體感知,以及生活本身的節奏感的選擇。

例如,要與店家談合作,往往不是一見面就切入主題,而是從一段閒話家常開始。這不只是社交的暖身,更是一種生活情報的交換、信任的鋪墊。看似「沒效率」,實則建立了更深的默契與關係。長遠來看,這樣的互動反而能讓合作更具彈性、判斷更為直覺,也更容易承擔共同的風險與機會。

在本系列的第二篇《從文化的日常使用,看見鹿港生活的全貌》中,我曾提到鹿港的生活節奏,往往與民俗節慶綁在一起。許多看似悠閒的老店,在祭祀旺季卻常常大排長龍,尤其像麻糬、油飯、潤餅皮這類的傳統店家。如果平日來鹿港旅行的朋友恰好遇上週三、週四,還可能撲空,因為這是許多店家的固定店休日——這些不按「商業邏輯」的營業時間,也恰恰反映出地方生活節奏自有其邏輯與韻律。

在民宿工作的朋友也常分享他的體會。相較於過去整天坐辦公室、被會議與系統排滿的生活,現在的工作雖然增加了體力勞動(像是打掃、備品、接待),但因為仍需負責與客人聯繫與一些行政型專案的規劃,反而讓生活擁有更多彈性與挑戰。這種「身體與腦力並用」的節奏,使人重新找回了對時間的掌握與自我感的凝聚。

有時與剛返鄉的青年朋友聊天,總會聽他們提起,過去在都市的朝九晚五像是壓縮了身體與感官,而回到家鄉後,時間變得可以自己編排。他們開始學習過去沒有時間練習的手藝,偶爾參加市集,試著販售自己的作品,也有人萌生經營一間屬於自己的小店的念頭。這些生活型態或許還不那麼穩定,但卻踏實得多,也更接近他們渴望的生活樣貌。

這些故事,也讓我照見自己。回鄉的路越走越深,我們彼此也都越來越像自己了。

下篇待續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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